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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车使用登记月度自查时发现,同一辆车多次在凌晨2点有出车记录却毫无报备
发布日期:2025-12-12 07:11:46 点击次数:184

市机关后勤服务中心的车辆管理室里,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和旧纸张的气息。

二十五岁的陈俊楠坐在靠窗的工位上,窗外是九月略显沉闷的天空。

他面前摊开着刚打印出来的《公务车辆使用登记月度自查汇总表》,手指在鼠标滚轮上缓缓滑动。

屏幕的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,眉头却越皱越紧。

他的目光锁定在表格的其中一行,又迅速向上扫了几行,心跳莫名快了几拍。

车牌尾号837的黑色帕萨特,在本月度登记记录里,出现了七次异常。

时间栏清晰地显示着:凌晨02:15,凌晨01:47,凌晨02:33……

而出车事由、用车部门、批准人签名栏,尽是一片刺眼的空白。

没有任何报备手续,仿佛这辆车在深夜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,悄然驶出,又悄然归来。

陈俊楠调出了该车的GPS行车轨迹回放。

那些苍白的线条,在深夜的城市地图上,一次次固执地指向同一个方向——城市东北边缘。

那片早已列入拆迁计划、灯光稀疏的棚户区。

他想起负责这辆车的司机,那个快要退休、平时几乎不与人交谈的董志国。

也想起自己将初步情况向办公室主任魏忠提起时,对方那过于流畅的“可能是紧急任务忘了补单”的解释,和拍拍自己肩膀时,手上传来的温热与不容置疑的力道。

这不对劲。一种混合着职业敏感、年轻好奇与隐约不安的情绪,在陈俊楠心里悄然滋生。

他合上表格,站起身,望向窗外停车场里那辆安静的837。

它刚刚清洗过,在午后的光线下,黑得发亮,沉默地掩盖着所有发生在凌晨的秘密。

那些无人记载的旅程,究竟通向何方?承载着什么?又为何,被一双无形的手,轻轻抹去了痕迹?

陈俊楠知道,自己碰触到了平静水面下,一块坚硬的、形状不明的石头。

而水波的涟漪,才刚刚开始扩散。

01

陈俊楠到市机关后勤中心上班,刚满三个月。

这地方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。没有光鲜亮丽的大门,办公楼是十几年前建的,墙皮有些地方微微泛黄。

车辆管理员的岗位,听起来平淡,甚至有些琐碎。

每天对着电脑,录入出车单,核对里程,检查维修保养记录,接听各科室要车的电话。

但他干得很认真。表格做得工整,数据核得仔细,接电话时声音清晰,带着刚参加工作的人特有的那种劲头。

主任魏忠四十八岁,身材保持得不错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

他第一次找陈俊楠谈话时,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,手里转着一支笔。

“小陈啊,后勤工作,讲的就是个‘细’字,更讲个‘稳’字。”魏忠说话不快,每个字都好像掂量过。

“车管这块,关系行车安全,也关系单位形象。你刚来,多听,多看,慢慢就熟了。”

陈俊楠点头应着,觉得魏主任说话有种让人安心的分量。

办公室还有其他几位同事,气氛说不上热闹,但也不算冷清。

大家各忙各的,偶尔聊几句天气或者食堂的饭菜。

陈俊楠注意到司机班那边,总有一个老同志来得早,走得也晚。

他大多数时候沉默地坐在休息室角落,看着窗外,或者仔细地擦洗自己的水杯。

那就是董志国。六十一岁,据说年底就要退休了。

别的司机有时候会聚在一起抽烟、聊天,声音很大。

董志国很少参与,只是偶尔点点头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
他开车技术极好,这是公认的。坐过他车的人都说,稳当,心里踏实。

陈俊楠有次去司机休息室送新的派车单,正好董志国在。

老董接过单子,看了一眼,声音低沉:“知道了。”

他的手指粗大,关节突出,捏着那张薄薄的纸,却很稳。

陈俊楠想说点什么,比如“董师傅您开车真稳当”之类的客气话。

但董志国已经转过身,去看墙上的排班表了,只留给他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。

那次月度自查,是陈俊楠独立完成的第一次。

魏主任交代过,这是例行工作,但要仔细,不能走过场。

他花了两天时间,把上个月所有车辆的纸质派车单、GPS系统记录、加油卡数据、维修单一一核对。

大部分都对得上,偶有小误差,也在合理范围内。

就在他准备收尾,写自查报告的时候,鼠标停住了。

837车的记录,在系统里,和纸质登记簿对不上。

系统里显示,这辆车在九月五日、十二日、十九日、二十六日,以及十月三日、十日、十七日,都有凌晨出车记录。

时间集中在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。

GPS轨迹清晰地记录了车辆驶出机关大院,驶向城市东北方向,停留约两到三小时,再原路返回。

但翻遍所有的纸质派车登记簿、紧急出车电话记录本,都找不到对应的审批或记录。

一片空白。

陈俊楠的第一反应是系统错误。他刷新了页面,重新查询,甚至重启了电脑。

那七条记录,依然顽固地挂在那里,像一排沉默的、指向不明的箭头。

他又去查了这辆车的钥匙领用登记。司机班有规定,非工作时间用车,必须登记领用钥匙。

那几天的钥匙领用本上,同样没有837的记载。

钥匙好好地挂在司机班的钥匙板上吗?他回忆不起来。

陈志国作为该车的固定司机,是否有另一把钥匙?按规定是不允许的,但……

陈俊楠感到一阵轻微的不安,混合着疑惑。

他拿起内线电话,想打给司机班问问,手指按在按键上,又停住了。

窗外天色渐暗,停车场里的车陆续开走。那辆837,静静地停在自己的固定车位上。

黑色的车漆在暮色里,吸走了最后一点天光,显得格外幽深。

02

第二天上午,陈俊楠犹豫再三,还是敲开了魏忠办公室的门。

魏忠正在看文件,抬头见他,笑了笑:“小陈啊,自查做完了?坐。”

陈俊楠没坐,站在办公桌前,斟酌着开口:“魏主任,月度自查基本完成了。不过……发现一点小问题。”

“哦?什么问题?”魏忠放下文件,身体向后靠进椅背,双手交叠放在桌上,做出倾听的姿态。

“是关于837车的。”陈俊楠把打印出来的异常记录条,轻轻推到魏忠面前。

“上个月和这个月,这辆车有七次凌晨出车的GPS记录,但是没有任何派车手续,钥匙领用也没有登记。方向……好像是往东郊那边。”

魏忠拿起那张纸,目光快速扫过。

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,只是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
看了大概十几秒,他把纸放回桌上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。

“这个啊……”魏忠的声音很平稳,甚至还带着点笑意,“可能是有什么临时的紧急任务,司机忘了补手续。

老董这个人,你是知道的,技术没得说,就是话少,有时候这些程序上的事,不太在意。”

他抬起眼,看着陈俊楠:“小陈,你工作很细心,这是好事。

不过咱们单位,你也知道,有时候上面领导一个电话,或者哪个部门有急事,半夜要用车,也是有的。

司机先出车,后补单的情况,以前也不是没有过。”

陈俊楠张了张嘴:“可是,魏主任,按照规定……”

“规定当然要讲。”魏忠打断他,语气依然和缓,但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味道。

“这样,你呢,就按规矩,在自查报告里把这些记录标出来,注明‘无纸质报备’,正常上报。

我会后面问问老董,如果真是紧急任务,让他把手续补上。

如果是私事……”

魏忠停顿了一下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。

“如果是私事,那肯定要严肃处理。不过,老董年底就退了,一辈子兢兢业业,我们处理起来,也要考虑实际情况,你说是吧?”

陈俊楠听着,觉得魏主任的话似乎有理,但又好像哪里被轻轻绕了过去。

他想再问,那些“紧急任务”具体是什么?为什么连续七次都发生在凌晨?为什么每次都去东郊?

但魏忠已经拿起另一份文件,目光落了下去。

“先这样吧,小陈。你把报告弄好,按时交上来就行。其他事情,我来处理。”

这是送客的意思了。陈俊楠只好点点头:“好的,主任,那我先出去了。”

“嗯。”魏忠应了一声,没再抬头。

走出主任办公室,走廊里安静得很。陈俊楠回到自己座位,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七条记录。

魏忠让他正常标注上报,这符合程序。可那句“我来处理”,又像一层薄纱,把这件事轻轻盖住了。

他移动鼠标,在自查报告的备注栏里,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:“经查,车牌837车辆,于以下时间有GPS行驶记录,但无相应派车审批及钥匙领用登记,具体事由待核实。”

敲完,他看着这行字,总觉得有点无力。

下午,他去文印室复印材料,路过司机休息室。

门半开着,他看见董志国一个人坐在里面,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好像那双手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。

陈俊楠脚步顿了一下。董志国似乎察觉到门口有人,抬起头。

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接触。董志国的眼神很深,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,平静,但透着沉重的疲惫。

他看到陈俊楠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,算是打招呼,然后又低下头去。

陈俊楠忽然觉得,魏主任那句“可能是紧急任务”的解释,在董师傅这双布满血丝、沉静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面前,显得有点轻飘。

03

那天之后,陈俊楠心里像硌了颗小石子。

他依旧每天按时上下班,处理着琐碎的车管事务,接听电话,填写表格。

但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停车场里那辆黑色的837,或者,在走廊遇到董志国时,会多看对方一眼。

董志国还是老样子,沉默,独来独往。只是陈俊楠现在觉得,那沉默里好像压着什么东西。

魏忠那边,再没提过837的事。陈俊楠交上去的自查报告,如同石沉大海。

有两次处室例会,魏忠照常总结工作,布置任务,对车辆管理提了些常规要求,对“个别记录不规范”的情况一语带过。

根本没有点出837的具体问题。陈俊楠坐在下面听着,心里那点疑惑,慢慢发酵成一种说不清的不安。

他决定自己再看看。利用午休时间,办公室没别人,他又登录了车辆GPS监控系统。

这次,他调出了837更长时间的行车轨迹,从八月初开始。

线条在地图上延伸,白天大多是在市区范围内,去政府大院、会议中心、各个局委办,规律而清晰。

但到了夜间,尤其是深夜,那些轨迹就变得怪异起来。

不仅仅是他之前发现的那七次。往前翻,七月、六月,甚至更早,每隔几天,就会有一次。

时间几乎固定在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,路线高度重复:从单位出发,上环城路,在北环第二个出口下去,驶入一片地图上标注模糊的区域。

那片地方,陈俊楠知道,是城市扩张过程中留下的“褶皱”。

几十年前的老工厂家属区、零散的村落、自发形成的棚户区混杂在一起,道路狭窄,基础设施陈旧。

单位在那里没有任何对口联系点,也没有协议酒店或接待单位。

一辆公务车,在深夜频繁前往那里,做什么?

陈俊楠把地图放大,试图看清轨迹最终停留的位置。但因为那片区域测绘地图不够精细,只能看到一个大致范围。

地图上显示那附近有个已经废弃的旧货场,还有几条弯弯曲曲、没有名字的小路。

他心里升起一股寒意,随即又被强烈的好奇取代。

这绝不是什么“忘了补手续的紧急任务”。没有哪个紧急任务,会如此规律,如此隐秘,持续数月之久。

董志国到底在做什么?私用公车?但私用公车,何须如此鬼祟,而且频率这么高?

更让陈俊楠在意的是魏忠的态度。主任显然知情,至少有所察觉,但他选择了淡化处理,甚至可以说是遮掩。

为什么?是因为董志国资历老,快退休了,给他行个方便?还是这里面,有魏忠也不愿深究,或者不能深究的原因?

陈俊楠关掉系统页面,靠在椅背上,望着天花板。

办公室很安静,只有空调发出的轻微嗡鸣。阳光透过百叶窗,在桌面上划出一道道光暗相间的条纹。

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平静的漩涡边缘。水面之下,暗流涌动。

理性告诉他,应该到此为止。主任已经表了态,自己一个新人,按指示做事就好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但另一种情绪,或许可以称之为责任感,或者只是年轻人特有的执拗与探求欲,在他心里抓挠着。

他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:“事儿摆在那儿,你看见了,心里就得有个数。”

现在,他不仅看见了,还隐隐摸到了一点轮廓。装作没看见,他做不到。

04

机会来得有些突然。周五下午,临近下班,魏忠把陈俊楠叫到办公室。

“小陈,下周三,省里有个调研组要来,用车比较集中。你做个详细的车辆保障预案,把车况都再滤一遍,司机也打个招呼,强调一下纪律。”

“好的,主任。”陈俊楠应道。

“尤其是那几个老同志,像董师傅他们,技术没问题,但有时候细节上容易放松。你找个时间,单独跟董师傅也沟通一下,把要求传达到位。”

魏忠说这话时,看着陈俊楠,眼神里似乎有些别的意味,但很快又移开了。

“毕竟他负责837,那车有时候领导也要用,不能出岔子。”

陈俊楠心头一动。这像是一个合理的、不会引起怀疑的接触借口。

“我明白了,主任。我尽快找董师傅沟通。”

第二天上午,陈俊楠看到董志国在停车场擦车,正是那辆837。

他深吸一口气,走了过去。

“董师傅,擦车呢?”陈俊楠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。

董志国正弯腰擦拭轮胎,闻声直起身,看了陈俊楠一眼,点点头,没说话,又继续手里的活。

水桶里的水很清,抹布在他手里显得很服帖。他擦得很仔细,轮毂的缝隙都不放过。

“董师傅,魏主任让我跟各位司机老师都打个招呼,下周三省里有调研任务,用车多,让咱们都提前检查好车况,注意出车纪律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董志国应了一声,声音闷闷的。

陈俊楠站在旁边,看着他用干布把擦过的地方抹干。

沉默了一会儿,他像是随口提起:“对了董师傅,上回月度自查,我看到837有几次凌晨的出车记录,好像没找到派车单。

是不是有什么紧急任务,单子后来补了吗?系统里一直挂着,不太好看。”

董志国擦车的动作,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
他没立刻回头,继续抹了几下引擎盖,才慢慢转过身。

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但陈俊楠捕捉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锐利,以及更深处的疲惫。

那疲惫不是身体上的,更像是一种精神长期紧绷后的消耗。

“那些啊,”董志国开口,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,“是有点私事,用了下车。忘了跟办公室说了。”

这个回答,和魏忠之前的说法截然不同。魏忠说是“可能紧急任务”,董志国直接承认是“私事”。

陈俊楠心里咯噔一下,脸上却露出理解的笑容:“哦,是这样。

私事用车,其实……按规定得提前申请,不过偶尔一次,也情有可原。

就是次数好像有点多,系统里记录了好几次呢。”

他故意把“好几次”说得很清楚,观察着董志国的反应。

董志国的嘴唇抿紧了。他放下抹布,在旁边的水桶里洗了洗手,水花溅起几点。

“家里有点急事,老人身体不好,住在东边,有时候半夜不舒服,打电话来。”董志国的解释干巴巴的,像在背诵一篇不熟悉的稿子。

“那边晚上不好打车,我就……开了单位的车去。我知道这不对,违反规定了。回头我会跟魏主任说明情况,该怎么做处理,我都认。”

他说完,看着陈俊楠,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,像是歉疚,又像是无奈,还有一丝恳求,希望对方不要再追问下去。

陈俊楠注意到,董志国说“老人身体不好”时,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,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。

“原来是这样,那是应该的,家里人身体要紧。”陈俊楠顺着他的话说道,“不过董师傅,这毕竟不合规定,次数多了,别人看到记录,难免有看法。

要不,您看这样,下次如果再有这种情况,您能不能提前,或者事后,跟我这补个简单的说明?我也好跟系统记录对上,免得……”

“不用了。”董志国打断他,语气突然变得有些生硬。

“没什么下次了。这事是我做得不对,我会跟领导认错,接受处理。你别管了。”

说完,他不再看陈俊楠,拎起水桶,拿起抹布,转身朝司机休息室走去。步子迈得很快,微微佝偻的背影,竟显出几分仓皇。

陈俊楠站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。

董志国的反应,与其说是被揭穿后的慌乱,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沉重的、不愿多言的抵触。

他承认了私用公车,但“老人身体不好”这个理由,听起来合理,细想却依然模糊。

什么样的老人?住在东郊哪里?什么病需要频繁在凌晨两三点送医?

而且,如果真是送医,为什么GPS轨迹显示,车辆每次停留的地点似乎固定,并非医院?

董志国最后那句“你别管了”,不像警告,更像是一种疲惫的恳求。

陈俊楠心里的疑团,非但没有解开,反而缠得更紧了。他隐隐感到,自己触碰到的,可能远不止“私用公车”这么简单。

05

几天后的一个中午,陈俊楠在机关食堂吃饭。

他特意晚去了一会儿,避开高峰期。食堂里人不多,显得空旷。

他打好饭菜,刚找位置坐下,就听见旁边一桌传来聊天的声音。

是司机班的马光亮和另一个年轻司机。马光亮三十二岁,性格活络,爱说爱笑,在司机里人缘不错。

“要说技术,还得是董师傅。”马光亮的声音不大,但在安静的食堂里很清晰。

“那车开得,真是人车合一。坐他的车,你闭眼睡就是了,保证把你稳稳当当送到。”

年轻司机附和着:“是啊,可惜快退休了。董师傅话也太少了点,跟他一个屋住着,有时候一晚上都说不了两句。”

陈俊楠心里一动,竖起耳朵。他知道司机班有值班宿舍,董志国因为家离得远,经常住在那里。

马光亮压低了点声音:“老董最近是有点怪。你是不知道,有好几次,大半夜的,我睡得迷迷糊糊,就听见他床上窸窸窣窣,然后轻手轻脚出门。”

“哦?干嘛去了?”年轻司机好奇地问。

“谁知道呢。”马光亮咂咂嘴,“一开始我以为他起夜,可后来发现,他出去时间不短,有时候一两个钟头才回来。

回来也不开大灯,就摸黑躺下,一晚上翻来覆去的,好像没怎么睡。”

“是不是……有啥心事?或者家里真有事?”年轻司机猜测。

“心事肯定有。你看他那脸色,这几个月就没好过,眼窝都陷下去了。”马光亮叹了口气。

“我也问过他一次,是不是家里有啥难处。他就摇头,说‘没事,老毛病’。再多问,他就闭口不说了。老同志,脾气犟,不想说的事,谁也问不出来。”

“那你就没好奇,跟着去看看?”年轻司机半开玩笑地问。

马光亮连忙摆手:“可别!我这人,好奇心是有,但也知道分寸。

董师傅那人,看着闷,心里有数。

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,你非要刨根问底,那不是找不痛快嘛。

再说了,谁家没点难念的经?说不定就是些不方便说的私事。”

“这倒也是。”年轻司机点点头。

两人又聊了几句别的,很快吃完饭,端着盘子走了。

陈俊楠慢慢嚼着嘴里的饭,却有些食不知味。

马光亮的话,印证了他的一些观察。董志国深夜频繁外出,状态很差,心事重重。

而且,从马光亮的语气里,他能听出,司机班内部对董志国的异常并非毫无察觉,只是出于一种同事间的默契,或者是对董志国性格的尊重,选择了不过问。

这种“不过问”,在某种程度上,形成了一种无声的掩护。

陈俊楠想起董志国那双布满血丝、沉静却疲惫的眼睛。那不仅仅是睡眠不足的疲惫,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重压。

马光亮说“谁家没点难念的经”,这话听起来通情达理。如果董志国只是用公车处理棘手的家事,虽然违规,但在人情上似乎可以理解。

可是,陈俊楠总觉得哪里不对。那种规律性,那种隐秘性,以及董志国谈及此事时那种沉重的、近乎悲凉的神情,不像仅仅是在处理普通的家庭麻烦。

还有魏忠的态度。

如果只是普通的私用公车,以魏忠的性格和处理事情的方式,应该会找董志国谈话,进行批评,要求补办手续或做出检讨,而不是那样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。

除非,魏忠知道的内情,让他也觉得棘手,或者,让他选择了另一种处理方式。

陈俊楠吃完饭,清洗好餐盘,走出食堂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。

他回头望了一眼机关大楼,那栋建筑在阳光下显得方正而肃穆,每一个窗口都规整划一。

但他知道,在这规整的表象之下,有些东西正在暗处悄然运行,带着它自身的逻辑和重量。

而他,已经被不由自主地卷入了这暗流的边缘。

06

又过了平静的几天。陈俊楠按部就班地工作,没有再主动提起837的事。

但他多了个习惯,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和下班前,都会瞥一眼GPS系统里837的实时位置。

它大多时候安静地停在单位,偶尔白天出车,轨迹正常。

周三,省里调研组如期而至,车辆调度紧张而有序。

陈俊楠忙前忙后,协调车辆,确认行程,倒也暂时把心事放在了一边。

董志国那天也被安排了出车任务,送一位调研组的工作人员去市规划馆。

陈俊楠在停车场看到他时,董志国已经坐在驾驶位上,车也发动了,正在做最后的检查。

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司机制服,戴着白手套,腰背挺直,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。

那一刻,他看起来就是那个技术精湛、值得信赖的老司机,仿佛深夜的那些秘密从未存在过。

下午,调研组离开,车辆陆续归位。陈俊楠刚松了口气,准备整理今天的出车记录,就听见走廊那头传来隐隐的争执声。

声音是从魏忠主任办公室方向传来的,其中一个女声,尖利而清晰,是财务科科长郑春梅。

“……魏主任,不是我卡着不报,是这些单据确实不符合规定!”

郑春梅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。

“你看看这张,加油小票,时间对不上行程!还有这几张过路费,地点根本就不是派车单上去的地方!你让我怎么入账?审计来了,我怎么解释?”

魏忠的声音较低,听不真切,似乎是在解释什么。

但郑春梅显然不买账:“惯例?什么惯例?违反规定的惯例吗?魏主任,咱们都是老同志了,规矩都懂。

车辆费用这一块,一直是敏感点,必须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!我不能因为怕得罪人,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!”

“郑科长,你小声点……”魏忠的声音提高了一些,带着劝阻的意味。

“我小声?我凭什么小声?”郑春梅的声音反而更大了些,“我是在按规章制度办事!有些费用,来源不明,去向不清,今天我必须得问个明白!后勤这块,不是你办公室一家说了算,我们财务也有监督的职责!”

接着是椅子挪动的声音,和魏忠明显带着不悦的回应:“郑科长,你这话就过了。具体是哪些费用有问题,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核对,没有必要上纲上线。”

“慢慢核对?我都核对了三遍了!”郑春梅似乎把什么东西拍在了桌子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响。

“我就问一句,837车上个月那几笔凌晨的加油费,是怎么回事?派车单在哪里?事由是什么?为什么加油地点都在东郊那个偏僻的加油站?”

陈俊楠的心猛地一跳。837!加油费!

他屏住呼吸,侧耳倾听。办公室的门似乎没有关严,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。

魏忠的声音沉了下去,说了几句什么。

郑春梅哼了一声:“临时任务?紧急情况?魏主任,这个理由,一次两次或许说得过去,这么多次,你说谁会信?司机班的钥匙领用登记本上,那几天根本没有837的钥匙出入记录!车是怎么开出去的?”

一阵沉默。然后魏忠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种试图安抚,但又难掩焦躁的语气:“老郑,有些事情,比较复杂。董师傅是老同志,家里确实有困难……”

“家里有困难,就能违规使用公务车?还能报销相关费用?”郑春梅打断他,语气咄咄逼人,“魏主任,你这是在纵容!是在拿单位的规章制度做人情!今天这事儿,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合理合规的解释,这些单据,我一张都不会签!必要的话,我会向分管领导反映!”

“郑春梅!”魏忠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,但随即又压低了,“你别冲动!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!董师傅他……唉,这里面有原因。

这样,你再给我两天时间,我来处理,一定给你一个交代。”

“两天?好,我就等两天!”郑春梅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,“两天后,如果还是这样不清不楚,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!”

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,由近及远。郑春梅气冲冲地走了。

走廊里恢复了安静。陈俊楠坐在自己工位上,手心有点出汗。

财务科的介入,把837的问题从后台推向了前台。郑春梅的强硬态度,显然让魏忠感到了压力。

魏忠那句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”、“这里面有原因”,和他之前对陈俊楠的解释一样,含糊其辞,但透露出他知道得更多。

而他让郑春梅等两天,是缓兵之计吗?他打算怎么“处理”?让董志国补手续?还是用其他方式平掉这笔账?

陈俊楠意识到,这件事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头,涟漪正在不断扩大,快要藏不住了。

而自己,这个最初发现石头的人,似乎也被推到了某个需要做出选择的关口。

是继续装作不知,等待领导“处理”,还是做点什么?

他望向窗外,天色不知何时阴了下来,铅灰色的云层低垂,好像要下雨了。

停车场里,那辆黑色的837,静静地趴在车位上,像一个沉默的、等待被揭开的谜底。

07

两天时间,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下过去了。

魏忠没有找陈俊楠再谈837的事。陈俊楠也没有去问。

但他能感觉到,办公室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。魏忠进出时,眉头锁得更紧了些。

有两次,陈俊楠看见魏忠和董志国在停车场角落低声说话,董志国低着头,魏忠的神情严肃,边说边比划着手势。

董志国看起来更加憔悴了,眼下的乌青像是用墨涂上去的,擦不掉。

郑春梅那边,暂时没了动静。不知道魏忠用了什么方法暂时安抚住了她。

但陈俊楠知道,问题没有解决,只是被压了下去。而压在下面的东西,时间越久,反弹的力量可能越大。

周五晚上,陈俊楠加班整理下周的车辆预约。忙完时,已经快晚上十点了。

整栋办公楼几乎都黑了灯,只有走廊里几盏应急灯散发着微弱的光。

他收拾好东西,关掉电脑,准备离开。走到一楼大厅时,隔着玻璃门,他无意中朝停车场瞥了一眼。

一个熟悉的身影,正快步走向那辆黑色的837。

是董志国。他没有穿司机制服,只穿着一件深色的旧夹克,步履匆匆,甚至有些踉跄。

陈俊楠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。他下意识地闪身躲到大厅的柱子后面。

只见董志国走到837车旁,没有去司机班拿钥匙,而是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,利落地打开了车门。

车子发动,灯亮起,缓缓驶出车位,向大院门口开去。

又是凌晨!虽然不是凌晨两点,但这个时间,同样没有报备!

陈俊楠几乎没有犹豫,一种混合着冲动和一定要弄清楚真相的执念攫住了他。

他冲出大厅,跑到路边,恰好看到837的尾灯在街角转弯,消失不见。

来不及了!他焦急地四下张望。这个时间,单位附近很难打到车。

就在这时,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,从对面车道驶来。陈俊楠立刻冲到马路中间,拼命挥手。

出租车急刹停下,司机摇下车窗,不满地嘟囔:“小伙子,不要命啦!”

“师傅,跟上前面那辆黑色的帕萨特,车牌尾号837!快!”陈俊楠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,急促地说。

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,大概是觉得他神色焦急不像坏人,嘀咕了一句“坐稳了”,一打方向盘,调头追了上去。

好在夜深车少,837的车尾灯还能在远处隐约看见。

出租车司机技术不错,不远不近地跟着,既不会跟丢,也不易被前车察觉。

陈俊楠的心怦怦直跳,手心全是汗。他看着837熟悉的行驶路线,果然是上了环城路,然后从北环第二个出口下去。

道路开始变得狭窄颠簸,路灯昏暗,两边的建筑低矮杂乱。

出租车司机放慢了速度,有些犹豫:“小伙子,这地儿可挺偏啊,你到底是……”

“师傅,跟着就行,车钱我加倍。”陈俊楠紧盯着前方那两点红色的尾灯。

车子拐进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小巷,巷子尽头似乎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区。

837在一处看起来像是废弃小院门口的路边停下了。车灯熄灭。

陈俊楠赶紧让出租车司机在巷口较远的地方停下,付了钱,下车躲在一堆废弃建材后面。

他看到董志国下了车,快步走到那处小院的破木门前,没有敲门,而是直接推开一条缝,侧身挤了进去。

过了大概十分钟,院门再次打开。

董志国走了出来,怀里竟然抱着一个人!借着837车头还未完全熄灭的一点微光,陈俊楠看清那是一个老人,身形瘦小,裹着厚厚的毯子,头发花白。

董志国的动作异常小心,像抱着易碎的瓷器。他把老人轻轻放进车后座,仔细掖好毯子,然后关上车门,快速回到驾驶位。

车子再次启动,掉头,朝巷子外驶来。

陈俊楠缩在阴影里,大气不敢出。837从他面前缓缓驶过。

有那么一瞬间,车后窗没有贴膜,他隐约看到后座上,老人歪靠在那里,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,眼睛紧闭着。

车子驶出小巷,拐上稍微宽一点的路,这次没有按原路返回环城路,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。

陈俊楠等车子走远,才从藏身处出来。他记下了这个小院的位置,然后拿出手机,打开地图。

董志国会把老人送去哪里?最近的医院在相反方向。他朝着837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去,同时在地图上搜索。

前方大约三公里外,地图显示有一家“城北康复医院”,是一家规模不大的专科医院,并非单位的协议定点医院。

一个念头闪过:难道董志国每次深夜出车,都是送这位老人去这家医院?

可是,为什么是深夜?为什么不去更大更近的医院?为什么要如此隐秘?

陈俊楠站在昏暗的街头,夜风吹来,带着深秋的寒意。

刚才看到的那一幕——董志国怀抱老人时那小心翼翼、近乎虔诚的姿态,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。

那绝不是简单的“私用公车”可以解释的神情。那里面,有一种沉重到化不开的责任,甚至……是某种悲怆。

08

陈俊楠在清冷的路边站了很久,直到手脚都有些冻僵了。

他看了看手机,凌晨一点多了。犹豫片刻,他决定去那家城北康复医院看看。

走了二十多分钟,才看到医院那不算醒目的招牌。一栋五六层高的旧楼,只有少数几个窗口还亮着灯。

他站在马路对面树下的阴影里,远远望着医院大门。那辆黑色的837,果然静静地停在医院门口的停车位上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夜越来越深,寒气侵骨。陈俊楠裹紧了外套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医院大门和那辆车。

偶尔有零星的人进出,都不是董志国。

大约凌晨三点半左右,医院大门里终于走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
只有董志国一个人。他脚步很慢,像是耗尽了力气,微微驼着背,走向837。

他没有立刻上车,而是站在车边,摸出烟盒,抖出一支烟,点燃。

打火机微弱的光映亮了他的脸,短短一瞬。陈俊楠看到他紧闭着眼睛,深深地吸了一口烟,然后仰起头,缓缓吐出烟雾。

那侧影在昏黄的路灯下,显得孤独而疲惫,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。

抽完那支烟,董志国才拉开车门,坐了进去。车子发动,驶离医院。

这次,是朝着单位的方向回去了。

陈俊楠从树后走出来,望着837远去的尾灯,心情复杂到了极点。

他看到了一切,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。董志国深夜送一位病重老人来这家偏僻的医院,照料几个小时,又独自离开。

老人是谁?和他是什么关系?为什么选择这家医院?为什么要在深夜?

所有的疑问,非但没有减少,反而因为亲眼所见的这一幕,变得更加沉重,更加扑朔迷离。

第二天是周六。陈俊楠几乎一夜未眠,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晚看到的情景。

周一上班,他精神有些恍惚。在走廊遇到董志国时,对方看了他一眼。

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疲惫和闪躲,而是带着一种锐利的、近乎警告的审视。

陈俊楠心里一紧,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。

一整天,他都有些心神不宁。下午,他去办公楼后面的库房领打印纸。

库房在相对僻静的一角,旁边是锅炉房和老旧的自行车棚。

他领完东西出来,刚走到自行车棚附近,一个身影从棚柱后面闪了出来,挡在他面前。

是董志国。

陈俊楠吓了一跳,手里的打印纸差点掉在地上。

董志国脸色铁青,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,直直地盯着他,那目光像冰锥一样刺人。

“小陈,”董志国开口,声音沙哑,压得很低,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你昨晚,是不是跟着我了?”

陈俊楠心脏狂跳,血液似乎一下子冲上了头顶。他想否认,但在董志国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注视下,谎言卡在喉咙里。

他的沉默等于承认。

董志国向前逼近一步,陈俊楠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一股说不清的、类似消毒水的气息。

“你看见什么了?”董志国的声音更低了,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。

“我……董师傅,我……”陈俊楠喉咙发干,说不出完整的句子。

“我不管你看见了什么,”董志国打断他,语速加快,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和……一丝恳求般的绝望。

“听着,年轻人。别再查了。把这事忘了。对你没好处,对谁都没好处!”

他一把抓住陈俊楠的手臂,力道很大,捏得陈俊楠生疼。

“有些事,不是你该管的,也不是你能弄明白的!就当什么都没看见,行不行?算我求你了!”

最后那句“算我求你了”,声音陡然低了下去,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颤抖。

说完,董志国猛地松开手,深深看了陈俊楠一眼,那眼神复杂得让人心头发颤——有警告,有愤怒,有无奈,还有深不见底的悲哀。

然后,他转身,快步离开,很快消失在库房的拐角。

陈俊楠站在原地,手臂被捏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。

打印纸散落了一地,他也顾不上捡。董志国那番话,在他耳边嗡嗡作响。

“别再查了……对你没好处……”

那不是简单的威胁,更像是一种深知内情者的严重告诫。

陈俊楠感到一阵寒意,从脊椎骨窜上来。他忽然意识到,自己可能真的踏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深的漩涡。

好奇心和不安全感交织在一起,让他心乱如麻。他蹲下身,慢慢捡起散落的纸张。

手指碰到冰冷的水泥地,微微发抖。

09

接下来的几天,陈俊楠是在一种焦虑和矛盾中度过的。

董志国没有再找过他,甚至在单位遇到,也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,连眼神交流都没有。

但那种无形的压力,却时刻笼罩着陈俊楠。他做事有些心不在焉,有次差点把派车时间搞错。

魏忠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状态不对,有次随口问了一句“是不是没休息好”,但也没深究。

财务科那边,关于837单据的争执,好像暂时平息了。郑春梅没有再公开质疑。

但陈俊楠有一次去财务科送报表,看到郑春梅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,似乎欲言又止。

整个事情,好像又被按回了水下,表面恢复了平静。但陈俊楠知道,暗流从未停止。

周三下午,陈俊楠在办公桌上,发现了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。

没有署名,没有邮戳,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他的键盘旁边。

他拿起信封,很薄。撕开封口,里面滑出两张纸。

一张是彩色照片,明显有些年头了,边角微微泛黄。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,穿着老式军装,背景像是军营。

中间那个笑容灿烂的年轻士兵,眉眼间能清晰认出是董志国,只是那时他脸庞饱满,眼神明亮,充满朝气。

他左右各搂着一位看起来像是农村来的老人,一男一女,衣着朴素,脸上带着拘谨而开心的笑容。

另一张纸,是一张诊断证明的复印件。字迹有些模糊,但关键信息还能辨认。

患者姓名:赵桂兰。年龄:84岁。诊断:慢性肾功能衰竭(尿毒症期),维持性血液透析治疗。

就诊医院:城北康复医院。日期是几个月前。

下面还有手写的几行字,字迹歪斜但用力:“每周三次,夜间透析,费用减免申请已提交,但仍需部分自付。家属:董志国(非直系)。”

陈俊楠捏着这两张纸,呆立了很久。

照片上董志国和那对老人的亲密姿态,诊断书上“非直系”家属的标注,还有“夜间透析”、“费用减免”这些字眼,像散落的拼图碎片,开始在他脑海里拼凑。

老人是董志国的亲人?但“非直系”又是什么意思?战友的父母?

他为什么需要深夜用公车送老人去那家偏远的、可能有费用减免的医院透析?

董志国那句“有些事,不是你该管的,也不是你能弄明白的”,此刻有了更具体、更沉重的指向。

送这封信的人是谁?是警告,还是提示?是董志国自己?不太像。魏忠?还是其他知情人?

陈俊楠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顶。他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,被各种暗示和警告推着走。

他需要答案。现在。

他抓起那两张纸,径直走向魏忠的办公室。门关着,他敲了敲。

“请进。”里面传来魏忠的声音。

陈俊楠推门进去。魏忠正在看文件,抬头见他神色不对,手里还捏着东西,愣了一下。

“小陈?有事?”

陈俊楠反手关上门,走到办公桌前,没有说话,先把那两张纸放在了魏忠面前。

魏忠的目光落在照片和诊断书上,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。

他拿起照片,仔细看了看,又拿起诊断书,手指在“董志国(非直系)”那几个字上摩挲了一下。

良久,他长长地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,把身体完全靠进椅背,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。

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,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。

“这东西……你从哪儿来的?”魏忠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。

“不知道。有人放在我桌子上的。”陈俊楠盯着他,“魏主任,现在您能告诉我,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?837车,董师傅,还有这位老人。”

魏忠没有立刻回答。他摘下眼镜,揉了揉眉心,脸上露出一种罕见的、混合着疲惫、无奈和某种沉重情绪的神色。

他看了陈俊楠一眼,眼神复杂。

“小陈,你是个认真负责的年轻人。这件事……本来不想把你卷进来。”魏忠缓缓说道,重新戴上了眼镜。

“但事到如今,你看到了这么多,也查到了这么多……再瞒着你,或许也不对了。”

他拿起那张老照片,指着中间年轻的董志国。

“这是老董,他刚参军时候照的。

旁边这两位,是他一个战友的父母。

他那个战友,叫赵建军,和老董是一个地方出来的,同一年入伍,分在一个班,好得跟亲兄弟一样。”

魏忠的声音很低,语速很慢,像是在回忆一段尘封的往事。

“大概入伍第三年,有一次执行任务,出了意外。赵建军……为了掩护老董和另一个战友,牺牲了。”

陈俊楠的心猛地一沉。

“牺牲前,赵建军拉着老董的手,就一句话:‘志国,我爹娘……就拜托你了。’”魏忠顿了顿,似乎在平复情绪。

“老董那时候,才二十出头。他就记住了这句话,记了一辈子。”

“赵建军的父母,就是照片上这两位,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,就赵建军一个儿子。

儿子没了,天塌了。

老董退伍回来后,只要有机会,就往两位老人家里跑,送钱送东西,帮着干农活,就像对待自己亲爹娘一样。”

“后来城市扩建,老人住的村子拆了,搬到了现在东郊那片棚户区,条件很差。

老董更放心不下了,跑得更勤。

前几年,老爷子先走了。

就剩下老太太,赵桂兰,一个人。”

魏忠拿起那张诊断书。

“老太太身体一直不好,去年查出来这个病,尿毒症,需要定期透析。

一开始在市区大医院做,费用太高,报销后自己也要负担不少。

老董那点工资,还得养自己家,根本不够。”

“后来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,城北康复医院这边,有针对困难群体的夜间透析减免项目,费用能低一大截。就是时间不好,都排在凌晨。”

“从那以后,只要轮到老太太透析的日子,老董就半夜开单位的车,去接上她,送到医院,等透析做完,观察一会儿,再送她回去。

做完这些,天都快亮了,他洗把脸,又接着上班。”

魏忠说完,办公室里又陷入沉默。窗外的光线斜射进来,照在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上。

陈俊楠站在那里,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闷得发慌。

所有零碎的线索,在这一刻,被这个沉重的故事串联了起来。

深夜的出车,固定的路线,偏僻的医院,董志国极度的疲惫和沉默,魏忠含糊的遮掩……

原来,一切的背后,不是私利,不是违规,而是一个跨越了数十年、用一生来履行的生死承诺。

一份沉默的、近乎固执的守护。

10

“那……单位的车,还有加油费……”陈俊楠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。

“我知道。”魏忠叹了口气,“老董一开始找过我,很坦白,说了情况,问能不能借车,或者有什么办法。

他说他知道这违规,但他实在没办法了,那片地方晚上根本叫不到车,叫急救车一次费用太高,长期承受不起。”

“我批评了他。

公车私用,这是原则问题,没有商量余地。”魏忠揉了揉太阳穴,“可看他那个样子……一个快退休的人,为了战友一句托付,熬成那样。

我……我心软了。”

魏忠的声音里带着自责,也带着一种无可奈何。

“我跟他说,车绝对不能私用,这是红线。

但是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如果他是因为‘紧急运送单位临时需要照顾的困难群众’而用了车,并且事后补全了所有手续和情况说明,那么,从人道主义角度,或许可以特事特办。”

陈俊楠明白了。

魏忠默许了,甚至用自己的方式,为董志国的行为提供了一个勉强能解释的“理由”,并试图在程序上做一些弥补(比如让董志国“补手续”),以应付可能的检查,比如财务科。

但显然,董志国可能因为不愿多事,或者觉得补手续反而更麻烦、更容易引人追问,并没有真的去补。

而魏忠,一方面想帮老董,另一方面又必须顾及规定和可能的风险(比如郑春梅的质疑),所以只能含糊其辞,尽力周旋。

“那些加油费,过路费,其实都是老董自己垫的。”魏忠补充道,“他拿来找我签字报销,我……我让他改成了其他合理合规的出差用车单据,混在一起报了。

我知道这也不对,是在做假账。

可我想着,老太太的病等不起,老董的情况又特殊……能帮一点是一点。”

魏忠抬起头,看着陈俊楠,眼神疲惫而坦诚:“小陈,我知道我这么做,不符合规定,甚至有渎职的嫌疑。

如果上面追究起来,我认。

但当时那种情况,看着老董那双眼睛,我实在没法说出‘不行’两个字。”

“郑科长那边,我也是反复做工作,说情况特殊,涉及一位对单位有过贡献的老同志和一位孤寡老人的救治,请她通融,费用问题我来想办法解决,才暂时压下去的。”

陈俊楠消化着这一切。他最初的疑惑、不安、甚至隐约的正义感,此刻都被一种更庞大、更复杂的情感淹没了。

规则是冷的,清晰的,但生活和人,却是暖的,模糊的,充满了两难。

董志国错了吗?他违规了,毫无争议。但他所做的一切,源于一份至诚的承诺,一份沉重的善良。

魏忠错了吗?他徇了私,遮掩了违规行为。

但他的初衷,是想在冰冷的规则缝隙里,保护一份难得的情义,给一个走投无路的老兵和一位垂死的老人,留一条生路。

“那现在……怎么办?”陈俊楠问。知道了真相,问题并没有消失。郑春梅的质疑还在,记录上的空白还在,风险还在。

魏忠沉默了片刻,说:“我打算正式找老董谈一次,也找郑科长再沟通。

事情到了这一步,不能再模糊下去了。

老董的行为,必须有个说法。

该检讨检讨,该处理处理。

费用的问题,如果单位不能解决,我来个人承担。”

“但是,”魏忠话锋一转,看着陈俊楠,“小陈,你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,也是唯一一个追查到底的年轻人。你怎么看?”

陈俊楠愣住了。他怎么看?他想起董志国抱起老人时的小心翼翼,想起他在医院门口孤独抽烟的背影,想起他那句“算我求你了”里的绝望。

他也想起父亲说的“心里得有个数”。

“主任,”陈俊楠深吸一口气,开口说道,“董师傅的行为,确实违反了公车管理规定,这个没得说。

该走的程序,该有的处理,不能少。

不然,规定就真的成了一纸空文,以后也没法管理了。”

魏忠点了点头,眼神有些黯淡。

“但是,”陈俊楠继续道,思路逐渐清晰起来,“这件事的核心,不是私用公车,而是人道主义救助。

董师傅照顾的,是牺牲战友的孤寡母亲,是没有任何依靠的危重病人。

单位……或者说我们,在面对这种情况时,除了处罚违规者,是不是也应该有一种……救济的渠道?”

魏忠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。

“你的意思是?”

“规定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陈俊楠说,“我们能不能,以这件事为契机,完善一下制度?比如,设立一个‘特殊紧急人道主义用车申请流程’?”

“遇到类似的极端特殊情况,个人或部门可以提交书面申请,说明情况,附上相关证明(比如医院诊断、困难证明等),由办公室核实,报分管领导特批。

用车产生的必要费用,经过审核,可以由单位福利费或工会困难救助金等渠道,按规定予以一定比例的补助或报销。”

“这样,既坚持了公车管理的原则,堵住了随意私用的口子,又能让真正的、急迫的人道需求,在阳光下得到一种合规的解决。

下次再遇到类似董师傅这样的情况,他就不需要半夜偷偷开车,而是可以正大光明地提出申请。”

陈俊楠说完,看着魏忠。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形成得很快,几乎是不假思索。

魏忠久久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陈俊楠,眼神里充满了惊讶,然后是深深的赞许,甚至有一点如释重负。

“好小子……”魏忠喃喃道,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舒展的笑容,“你这个想法,好!真的很好!”
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外面。

“既坚持了原则,又保留了温度。

让规矩管住该管的,也给善意留下该留的通道。”他转过身,“小陈,就按你这个思路,你来起草一个初步的方案。

我们一起修改,然后我拿去跟领导汇报。

我想,领导会同意的。”

“那董师傅和现在这件事……”陈俊楠问。

“一码归一码。”魏忠恢复了主任的干练,“老董违规用车的事实,必须处理,该批评教育,该写检查,一样不能少。

该退赔的费用,也要算清楚。

但同时,我们可以启动这个新流程的试点,把他照顾赵桂兰老人这件事,作为一个案例来申报。

费用补助,可以按新流程来申请。”

“这样,既维护了制度的严肃性,也给了老董一个交代,更给了老人实实在在的帮助。

最重要的是,”魏忠看着陈俊楠,“我们找到了一条路,一条让类似的老董们,以后不需要再在深夜和规矩之间痛苦挣扎的路。”

陈俊楠用力点了点头。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,终于落了地。

他没有揭开一个丑闻,而是触碰到了一段深藏的情义,并最终,和魏忠一起,为这份情义,也为后来可能的情义,找到了一扇合乎规矩的门。

几天后,陈俊楠将起草好的《特殊紧急人道主义用车申请暂行规定》初稿,放到了魏忠桌上。

魏忠修改后,向分管领导做了详细汇报。

领导在了解全部情况后,大为触动,不仅同意了规定,还特意批示,对董志国长期默默赡养牺牲战友父母的行为给予内部通报表扬,对其违规用车行为予以诫勉谈话,相关费用经核实后,由单位工会困难救助项目予以适当补助。

董志国在魏忠办公室谈了很久。出来时,眼睛是红的,但一直紧绷的肩膀,似乎松了一些。

他后来找到陈俊楠,没多说什么,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了两个字:“谢谢。”

那力道很重,带着老兵特有的实在,也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释然。

月底,陈俊楠再次做月度自查。

系统里,837车再无未经报备的凌晨记录。

但在另一份新设立的登记表上,他工整地记录下:“申请人:董志国。

事由:送护特殊困难家属(孤寡、危重病人)前往医院进行必要医疗。

时间:夜间。

批准人:魏忠。

备注:首例特殊人道主义用车申请,流程完备。”

窗外,阳光正好。停车场里,那辆黑色的837刚刚清洗过,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
它静静地停在那里,仿佛从未在深夜独自远行,也仿佛随时准备着,为下一个需要它的、充满温度的理由,驶向任何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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